直到认识了一个叫小满的姑娘,我们才知道小满还是一个节气。
也不是一下子就知道的。懵里懵懂如我们,一天到晚只惦记两桩事,吃和玩。其他如老师和家长看重的作业、分数、名次,在我们看来如浮云,不入脑也不走心。
小满是初一下学期转到我们班的。她父母在驻地中原油田工作,老家在江汉油田。我们也是因与她同学才得知,江汉是武汉市的一个行政区。相对于我们那所又小又破的乡村学校来说,江汉是个又远又大的地方。
初一学生的身高还跟小学生差不多,要到初三才突然蹿高。可小满已亭亭玉立了,且衣袂飘飘,落落大方。按她的身高,我俩是坐不到一起的,但她近视,且有点听不真切老师用方言讲的课,便被安排到了前排,成为我的同桌。小满出现之前,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女生戴眼镜、穿裙子,如今终于在生活中见到了,眼前为之一亮。一到课间,许多同学就围着她问这问那、问东问西。邻桌的一个女生说,你叫小满,那你的哥哥姐姐叫啥,叫大满吗?
小满吃吃地笑说,我没有哥哥姐姐,再说哪有叫大满的呀?
我们七嘴八舌地说,没有大满,哪来的小满,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叫大满呢?
小满笑而不语,我们都迷茫了。
同为初一学生,小满比我们有学问多了,不断刷新我们的认知。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对农事节气的了解,反倒得益于她一个城市来的姑娘。
通过恶补功课,我们终于知道,小满是一年二十四节气的第八个节气,也是夏季的第二个节气。节气成双结对,有小暑必有大暑,有小雪必有大雪,有小寒必有大寒,唯独小满卓尔不群,没有大满。
我们只关心麦秋至。
麦秋至是指小麦到了熟于未熟的时候。此间,麦香阵阵,布谷声声,草木由嫩绿变深绿,风里吹来热浪,上树脱壳的新蝉振翅高飞,浮出水面的青蛙引吭高歌,收获的前奏曲已经奏响。
我们等不及收获,开始心急火燎地燎麦吃。
那时青黄不接,燎麦是我们乡下孩子最好的食物。不舍得一下子吃完,揣到兜里,分批次抛嘴里三五粒,再抛三五粒,细嚼慢咽,又挡饿又解馋。燎麦筋道耐嚼,一把燎麦可以津津有味地吃半天。香气甜味渐浅渐淡,到头来只剩下一小团面筋,非常有韧性和黏性,有小伙伴用它吹泡泡。我后来见到泡泡糖,立即想到燎麦,揣度发明泡泡糖的人,应该也吃过燎麦。
我们很少有课外书,但小满有许多连环画和童话、寓言书。她爱惜书,即便课本,也不乱涂乱画。如果不是每本书里都夹着一枚或青绿或金黄的树叶,她的书就像新的一样。我能注意阅读的姿势,并且直到现在仍然习惯在秋天捡拾一些树叶当书签,就是跟小满学的,真是受益终身。
与小满看书不留痕迹不同,我看书则是真的“啃书”,躺着看卧着看趴着看,怎么尽兴怎么来,常常一个学期还没学完,课本就被啃成面条状了。也是见我太不爱惜书了,她的课外书只给几个女生看,从不借我。我为了看她的《吉檀迦利》,有一天早读课,特别用纸包了一团燎麦,套她的近乎。她的零食再多,也没有燎麦,可能觉得燎麦好吃吧,终于犹犹豫豫地从书包里掏出那本书说,你早看完早给我啊。
这次成功的贸易,结束了我们割据“三八线”的日子。她说普通话,温言软语,听着如沐春风,体会到啥叫涵养有素,啥叫腹有诗书。燎麦虽然好吃,但好时光不长,过了那几天,等麦子全熟,再燎着吃就不香了。转天周末,她悄悄地说,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燎麦吗?
太可以了。
我求之不得,喜出望外,心情说不出的欢快。放学后,阳光尚好,我们直奔麦地。小满有一辆精致漂亮的轻便自行车,这也是她有别于我们的又一个地方。我本来想驮着她的,但是骑得东倒西歪,摇摇晃晃,还是她驮着我了。到了麦地,我们掐下来一穗一穗的麦穗,再用一根长长的麦秆捆成把。捆成把的麦穗如一把伞,掂在手里沉甸甸的。如果没有她,我可能不会掐自家的麦子,我家的麦子没人家的长势好,有她就不一样了,不掐自家的显不出诚意,只管哪个大掐哪个好了。掐到第三把的时候,小满说好了,再掐就不忍心了。我想想也好,打算现场吃两把,再让她带走一把。我们先是跑到路边,又觉得路边太过张扬,对望一眼,不约而同地跑到麦地深处的垄沟上,找来干枯的树枝和野草,钻木取火。
是的,你没看错,就是钻木取火。
那时打火机还不常见,村人点灯生火多用火柴。但是,一到麦子可以燎着吃的当口,火柴就被大人看管得格外紧,怕损害麦子,更怕引起火灾,平时还能在灶台上看见的火柴,这时消失不见,或只剩下空空的火柴盒。另一个根本原因是,小满临时动议,我没准备。直到万事俱备的节骨眼上,我们面面相觑,才发现尚欠东风。
啥叫急中生智呢?
我就地取材,从紧贴地面的麦根上收集来最易引燃的麦叶,又找出一截相对干燥的柴棍,再从未完全消解的土肥里找出一两块布片,用布片缠裹住柴棍,搁到一块墓砖上,脱下脚上的破鞋子,手抡鞋底,猛地发力摩擦起来。
小满疑惑地说,行吗?
我头也不抬地说,行。
一口气摩擦不出火,歇一口气再接再厉,大汗淋漓之间,奇迹出现,鞋底和砖的缝隙里冒出一绺一绺的青烟和一簇一簇的火星子。及至烟浓,柴棍发红,放到柴草堆里用嘴一吹,火焰腾地燃烧起来。
小满惊得张大了嘴巴,直拍手欢呼。
我们上下左右地翻动麦穗,架到火上烤。
待麦叶烤焦,麦香袅袅,沁人心脾。我们一穗一穗地搓起来,麦皮麦壳渐渐脱落,轻轻一吹,掌心尽是绿油油的麦粒,吃一口,满口生津,人间美味不过一把燎麦。
吃着燎麦,那个眉清目秀、粉面桃花的女生不见了,脸上黑一块灰一块,衣服上也落满了灰。她都这样了,更不用说我了。我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彼此的样子,相视而笑。因为现燎现吃最好吃,我没燎给她留的那把麦穗,此刻觉得她好不容易来一趟,一把麦穗有点少了,想再给她掐两把。她摇着手说,吃着还拿着,已经很好了,再多拿,就不是小满了。
又说,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?今天就是小满。谢谢你,陪我过了一个不一样的生日。
我这才知道,小满是在小满节气出生的,故得名小满。稍后又知道,我们那所学校只是小满求学生涯中的一个驿站,她父母给她联系上更好的学校,她会转学别处了。我们同窗同桌的美好时光,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学期。许多年过去,我们同学聚会,她一见我就说,你还记得我吗?我说,我咋会不记得你,倒是你可能把我忘了。她说,那不会,我一直记得你燎麦时的样子,呆萌呆萌的,啥时想起啥时都会笑出声哩。
大家都没料到我俩还有这一段故事,纷纷起哄说,他那哪是燎麦,分明是撩人啊。
小满说,他还真成功撩动了一个少女的心。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,怎么说呢,其实就是情窦初开。
这下轮到我吃惊了,问她真的假的?怎么从不跟我说啊。
小满说,找你就是刻意求全,不是小满了。
日中则移,月满则亏,小满,刚刚好。
又逢小满,想起小满当日与小满同骑一辆自行车、同吃燎麦的情景,历历如在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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